2016年4月22日 星期五

蔡明亮《無無眠》大展

趕在結束之前終於去看了。看《無無眠》再度落淚,《西遊》看得心裡裡很累,跟《行者》互文對照,才想到蔡明亮又把「走路」這件事專研到更深的境界,這次《金剛經》名句又被引用,看來《金剛經》以後要列為電影系參考讀物之一。《秋日》很偷懶,雖然黑澤明當年的場記野上照代奶奶很可愛,但覺得紀錄片與無畫面的聲音處理實在太狠,配上只在北師美術館地下播放的悶熱與黑暗,其實看得不太喜歡。

這次展覽的特色或說是缺點,是二三樓聲音的互相干擾,看《無無眠》時聽到《西遊》的環境音,相反也是,我只能猜想是蔡明亮故意為之,讓聲音去影響觀影,疊合兩部片的聲音,創造第三種觀影經驗。

《無無眠》我覺得是《郊遊》、《青少年哪吒》與《愛情萬歲》後最好懂的短片。片中李康生依舊披上《行者》時的大紅袈裟,理光頭打赤腳走在日本的街頭上,這次沒有經過熱鬧大街,反而是選在天橋上走路,背後透出地鐵過曝的光芒與聲音,經過的人群對於李康生只是避開,沒有太多反應。深夜的日本在過曝光下顯得魔幻,李康生像是洗淨鉛華的修行者,意圖把日本的快與擁擠減慢,或說試著去消化都市冷漠與商店與交通往來的刺眼光芒帶來的不快。接續的地鐵過站流動景色,被速度壓縮的光影與模糊夜景,刺眼又讓我想起小時候常常看著火車或是汽車外的景色,在高速之下,一切都都顯得太過模糊。


接續的泡溫泉與安藤政信的洗澡,我想都在暗示「洗滌」。儘管泡溫泉一幕因為光學在水底的變形,使得李康生與安藤政信都變得很像大頭外星人,但那一幕還是明顯藉由演技展現出「超脫」與「桎悎」。安藤政信最後開著電視的失眠與困在小房間裡洗三溫暖的畫面,都展現出他的困惑與冷漠;李康生則是在三溫暖過程裡落淚,彷彿隨著出汗,由內而外地排斥掉現實帶來的煩惱與對現代的反感,那滴眼淚,或許便是蔡明亮對於人生的註腳吧。

《秋日》與其說是對黑澤明的追想,更像是對於「無名」者的追想,前面對話中想不起的詩人,最終也沒再想起,兩顆對野上照代的特寫,便是放大對「無名」的詮釋,蔡明亮選擇野上照代這位只有黑澤明影迷或是對日本電影有研究者才知道的人物做訪問,甚至抽掉畫面的處理,便是試圖加強對於「無名」的解釋,這位默默無名的奶奶見證黑澤明這位偉大導演,同時也與蔡明亮透過李康生對話,甚至後段的戲仿,形成蔡明亮對「名」的解讀,仔細想想還是非常厲害的處理。

《西遊》應該是《臉》之後,最美的蔡明亮電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是這部電影最後的題詞,彷彿在說整部《西遊》是一場夢幻旅程,這次李康生的慢步多了Denis Lavant的模仿追隨,兩人的慢步像一場追逐。Denis Lavant在前景的大臉與背後李康生的微小遊走,成為對西方文明巨大(臉)的反思,李康生的渺小與慢,甚至是難以被察覺實際卻格格不入的形象,都成為蔡明亮對於中西方,甚至全球化的思辨。

開場Denis Lavant對著鏡頭慵懶的凝視,似乎在暗示著西方的悠閒以待,李康生的慢步入侵也在光影之中顯得更加神性,尤其是走下地下鐵通道的那幕,紅光慢慢從李康生背後蒸騰升起,但換來的卻是更多路人對他的疑惑與閃避,這一幕讓我想到耶穌受難,同時又想到孔子周遊列國。

《西遊》最後的上下倒置鏡頭,除了畫面中央的吹泡泡者,李康生也慢慢地走進這幅超現實的圖像中,似乎在呼應「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西方世界對我們來說或許就像夢幻泡影,是真是假難以辨認,同時在顛倒的影像裡,一切其實不變,唯一改變的只有觀看的方式,我想這可能是蔡明亮想傳達的意念之一,看電影不只有一種方式。

展場部分很好玩,我喜歡《無無眠》另一個螢幕的反光效果,還有北師美術館外頭的捷運與車行光影,都為這部片打出更魔幻的效果;滿滿白色枕頭也暗示著讓觀眾自由「入睡」的可能,我想睡眠跟入戲有點相似,都是忽然間進入,你很難言說到底是什麼時睡著,或許,只是靈光一閃吧。


這次看展意外看得很平靜,不像看完《郊遊》哭倒在捷運廁所,明明是很無聊的電影,但不知為何從十八歲那年看了《愛情萬歲》便深深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