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3日 星期四

沈默一瞬(The Look of Silence)


「媽,你怎麼能忍受⋯⋯週遭鄰居就是殺死你兒子的人。」

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強調攝影機永遠是旁觀者,不干涉、不影響事件的過程,只作靜觀默察式的記錄;拒絕重演,不用燈光,沒有解說,排斥一切可能破壞生活原生態的主觀介入,紀錄片史中最有名的是悲哀的《推銷員》(Salesman1969)與詭異恐怖母女檔的《灰色花園》(Grey Gardens)。

《沈默一瞬》挑戰的便是直接電影與紀錄片的界線,他找來一位屠殺受害者來質問殺人者、加害者與對此事一無所知(或刻意沈默)的殺人子女後代,同時並置受害者的家庭,從失智的父親、病弱的母親到其子女天真無邪的樣貌。導演Joshua Oppenheimer在並非紀錄印尼共產黨遭大屠殺事件後續效應,而是作為一位旁觀者,以哥哥遭殺害的受害者阿迪作為主角,追尋被遺忘、被沈默的血腥歷史。

面對如此龐大且沈重的題材,容易陷入剝削受訪者的情境,在看這部片時我也不斷思索著導演與阿迪間的關係,他讓阿迪看電視,電視中的影像是兩位殺害他哥哥的人,鉅細彌遺地介紹他們是如何殺他的畫面,配上對剪的阿迪眼神表情,讓人驚駭且不舒服。這段無疑是讓受害者更加悲痛的舉動,但同時也是直視悲傷的「設計」,看時一直在思索這處理的意義,除了讓資料畫面有呈現的機會外,還有什麼?

我仔細想來,電影的呈現產生一種觀看/被觀看的關係,在電影院觀看的我們不就在旁觀他人的痛苦?會對影片中的兇手漠然感到憤怒,會深刻地體認到阿迪的遭遇,會在他替兇手配眼鏡或是直接去找官員、加害者對質時,感受到壓抑且無法舒坦的情緒。阿迪的觀看讓電影更加聚焦在這位主角、追尋者身上,如果直接剪輯資料畫面反而沒有效果,也失去直接電影的旁觀,失去導演苦心經營的節制

電影中阿迪的父親唱著歌,他的失智讓他沒有明顯的情緒,但他的「失」與阿迪母親的「記得」與悲傷產生對比。到底該不該記得悲傷?到底要不要讓兇手負責得到教訓?電影在此將主題深化到轉型正義的問題。我們看見阿迪一次次質問殺人者、官僚、殺人者的妻子與小孩,對象除了避而不談或總是推說這是因為死者該死,或是根本不知道與遺忘此事,阿迪的表情越來越僵硬,看時一直以為阿迪會爆發,但似乎因為攝影機而節制,相對對方也是,但不難看出他眼神內的怒火與恨卻相當可怕。阿迪有沒有放下仇恨?要殺人者道歉對於失去親人的人有沒有意義?殺人者的子女是否必須知道他們親人的罪行?種種質問貫串整部電影,但導演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或暗示,他反而讓我們自己去想,去直視那恐怖不已的事實。

整部片讓我不斷想到台灣的228事件。也讓我在電影片尾無法抑制地哭,那凝重的眼神與讓人憤怒的回應與遺忘,呼應片中阿迪替大家配眼鏡的過程,從看不清楚到漸漸清晰,但看清之後呢?看清之後沒有人因此得到寬慰,也沒有救贖,殺人者並沒有受罪入獄,受的頂多只有衰老帶來的失智或病痛,被害者的親友則繼續背負者難以寬慰的恨活著。這部片非常恐怖,他極為節制的畫面處理也符合整部片的調性,幾乎都是訪談,幾乎沒有任何刻意營造或重現的鏡頭,有的只有難堪的真實。

第71屆威尼斯影展 評審團特別獎
2015 哥譚獨立電影獎 最佳紀錄片
2016 獨立精神獎 最佳紀錄片
2016 衛星奬 最佳紀錄片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