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罽賓王結罝峻祁之山，獲一鸞鳥。三年不鳴。其夫人曰：『嘗聞鳥見其類而後鳴，何不懸鏡以映之。』王從其言。鸞睹形感契，慨然悲鳴，哀響中霄，一奮而絕。」（節錄自：〈范泰・鸞鳥詩序〉）
如果用飲品來形容台灣電影的三位傑出導演，我想楊德昌是有些燙口卻層次豐富的熱水果茶，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恐怖份子》到《一一》，影像風格強烈之餘配上好劇本，彷彿像水果芬芳混融於茶香的繚繞；蔡明亮是檸檬水，清澈中帶點濃稠的酸，平淡裡回甘，《愛情萬歲》裡的寂寞台北配上長到讓人不安的鏡頭，心酸不已；侯孝賢則是茶，慢慢淺嚐才能體會茶香，甚至茶醉，類似小津安二郎的低角度鏡頭、雲塊似的剪接與濃厚動人的音樂、大遠景以及日常生活的切片，彷彿像是一沖再沖的茶，平淡裡卻蘊含深意。
《刺客聶隱娘》便落實了侯導的一貫風格，也找來所有老朋友來製作電影，李屏賓讓人無話可說、想摔鏡頭的絕美攝影、廖桑的跳剪與情緒堆疊的剪接配上林強的音樂，杜篤之鬼斧神工的混音與黃文英的精湛美術設計，構成台灣電影甚至亞州電影難以再現的華麗影像。如王家衛為了《一代宗師》所耗費的十年，《刺客聶隱娘》這十年累積下來的考究，鍾阿城、朱天文與謝海盟對劇本的精雕細琢，才足以完成讓想拍電影的人讚嘆不已的美學。
續談電影本身。《刺客聶隱娘》改編自唐傳奇《聶隱娘》，小說原著中奇幻與俠義的部分被刪減許多，如果想看侯導的武打與特效的觀眾可能會大失所望，劇本專注於一句話：「唯斬不斷人情。」對於人的感情，從親情、愛情與忠義不能兩全多方面切入，細膩地刻畫聶隱娘作為俠女的為難與抉擇。片中利用玉玦作為重要物件，玦又隱含決絕之意，點出取捨間的兩難。所有政治權謀、愛恨交織與國家大義等，全部被刪減到最小，一切劇情彷如過眼雲煙。侯導並不想藉由電影去呈現一觀點或是強烈的批判，也不是要用故事來發人省思，他做得很簡單：只是要我們放慢腳步、去細膩品嚐漢文化中的婉約與東方人才有、面對家庭、愛情、師徒與個人間的拉扯、抉擇。開頭提到的「青鸞舞鏡」也是相當點題的用典，青鸞感嘆的是孤獨，有點類似《阿飛正傳》裡的鳥（「我聽人家說，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這種鳥兒一輩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如同聶隱娘的抉擇，不論做什麼決定都是錯的，這時裡外不是人的遭遇，便是孤獨。
影像上，李屏賓的每顆鏡頭都可以當做構圖教科書了，放映採用1:1.41（接近一般的4:3比例，非電影常見的1:1.85或1:2.35，據說本來要用BOLEX 16釐米攝影機拍），但卻幾乎沒有減損畫面的細節，看得出攝影團隊的用心。構圖上採用4:3難度很高，但卻呈現出類似傳統山水畫的捲軸式風格，幾場打鬥戲也讓我想起胡金銓的《俠女》，但武打戲卻更像古龍武俠小說裡的「寫意」、「無招勝有招」的道家思維，美卻相當平淡。前中後景與攝影機推軌移動甚至是移焦的選用，都看出李屏賓與侯導獨有的影像風格，其中打破攝影機空間限制的「左進右出」（《風櫃來的人》、《童年往事》裡都有這招），讓人物進出場可以穿越攝影機機位擺置處，偷觀眾的空間，讓整體電影的縱深感更為寬廣。
另外不得不提空鏡頭的運用，侯導電影裡的空鏡頭都常常是構成整部電影的關鍵之一，從開頭字卡的湖中驚鴻，到電影中斷的清晨湖景，再再都暗示了主角的心境，雲塊式剪接（「像雲塊散怖，一塊一塊往前疊走，行去，不知不覺，就結束了。」，參見朱天文的《雲快式剪接法》與《戲夢人生》），也加強了空鏡頭選用與剪接入的時機。我很敬佩侯導在建立鏡頭與過場鏡頭裡加進的細節，讓每一顆鏡頭都蘊含意義，堆疊出的情緒會在電影結束時一次湧上，相當精彩。開場的黑白攝影也盡顯打光的細膩。
但仔細來看，剪接與攝影仍有加強處，幾處跳接顯得突兀，攝影過度追求美而讓影像本身的意義縮減也很可惜，侯導的長鏡頭常常讓人想多看畫面中的細節，並揣摩角色的心境，但這次不知道是因為演員演技不足還是鏡頭拍得不夠，許多反應鏡頭的缺乏，讓人很難入戲。配上文言文的台詞（連我中文系出身都覺得有點吃力），其實是會讓觀眾霧裏看花，除非是熟悉侯導美學或是外國人，不然我想大部份的台灣觀眾應該會很失望。
續談表演，這次張震毫不意外地又平平淡淡地演出，舒淇精彩處有，但總覺得好像太平了，許芳宜除了唸白很怪之外（從《最好的時光：自由夢》一段默戲便看出侯導對於文言台詞還是不太有把握），整體的肢體展現可以說是撐住全場。此外，除了幸運超人阮經天外，其他角色表現可圈可點，周韻的念白很準、表情也很到位。侯導從《海上花》磨練出來對古裝戲的掌握，在《刺客聶隱娘》可以顯見。也看出從《戲夢人生》以來，以「人」為電影主體的轉變。（但也多少保留了《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那種沈從文式的散文風格。）
美術上我沒有研究無法多談，但可以看出相當細膩的服裝與場景佈置考究，選景上也比看出侯導的自我挑戰，我想這部分我看來是做得很到位的。最後是林強的音樂，從《天注定》時我便很期待林強再次跟侯導合作的結果，結果出乎意料的好，把情緒渲染地很到位，尤其是片尾曲與預告中的婉轉、深遠的音樂選用。
2015 第68屆坎城影展最佳導演
2015 第52屆金馬獎十二項入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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