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7日 星期二

非黑即白:《塔洛》(Tharlo)



「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

電影開場,刻意的黑白影像,讓光影的層次更為細膩,背景是「為人民服務」的警局,一位戴帽子的男子喃喃念著《毛語錄》裡的:「為人民服務」一段,沒有抑揚頓挫也不間斷,很像唸經,念完後才知道這位男子名叫塔洛,外號小辮子,因為辦身份證要去城裡拍證件照,然而這一去便徹底改變塔洛的生活。

《塔洛》有著公路電影的氛圍。塔洛本來只是想要辦身份證,雖然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要辦,電影裡也沒太多解釋,頂多用上警察盤問與別人問他名字時不方便,便出發去鎮上拍照,拍照時被攝影師要求要去洗頭再回來拍,邂逅洗頭妹楊秀措,讓他迷失於溫柔鄉。照相館與理髮店這兩個場景佈置很精彩,從外頭街景上那大大的「S」,象徵著好萊塢電影的進入,還有照相館中不斷切換的背景,從西藏族熟悉的拉薩、北京天安門到美國紐約,攝影師甚至要求兩位藏族新婚夫婦換掉藏族傳統服飾,改穿西裝拍照,才合美國紐約的背景感。同時在此處也鋪上很豐富的環境音,藏族男子喃喃自語,藏族歌曲從收音機傳來等等,加強了場景的寫實感。(聽導演說才知道理髮廳跟照相館的內景是搭景!)

電影主題便浮現,現代與傳統的對立,其實整部電影都充滿著二元對立的元素,不斷地對照。塔洛本身具有小辮子與塔洛兩個名字,別人稱呼他塔洛,他總是感到彆扭,小辮子象徵過往的他:有375隻羊,安居樂業、面色兇惡但卻心地善良的藏族牧羊人,塔洛則是被「官方認證」的他,也是現代的他,理個大光頭、變成好人樣,從不想離開西藏到想跟著楊秀措到世界各地見見世面等。

塔洛在電影裡不斷拉扯著。他第一次初嘗禁果,便落荒而逃回家,找上警察局所長交照片時,他向所長說他遇到一個壞人,但他也不確定她有沒有那麼壞,這裡便是極高明的台詞寫作,塔洛初遇楊秀措時,對她提出所有事物加以否定,從離開西藏、唱KTV到抽涼菸,塔洛漸漸迷失於現代化的世界裡,失去名字與身份,也失去一切。

由於流連忘返於鎮上,塔洛的羊被狼咬死,也害他被打罵須賠償羊群的損失。狼與羊的對立,同時也呼應著開場塔洛帶著小羊羔四處跑的情節,小羊羔象徵著他還沒被現代「污染」的心境,小羊羔需不斷餵奶與照顧,也暗暗指涉著塔洛無法適應現代生活的情景。羊群被殺的場景前,塔洛喝著酒唱著歌,是西藏傳統的民謠,但全黑的夜景拍攝,殺羊的奇觀畫面,其實都暗指著塔洛即將「回不去」,即將失去一切。

電影最後,塔洛帶著家當十六萬人民幣來找楊秀措,楊秀措替他剃了光頭,要他一起去聽西藏的饒舌歌手唱歌(不得不說還真好聽),在演唱會現場,秀措遇到之前的朋友,朋友問秀措塔洛是誰,秀措回答說:「一個朋友。」這裡也暗示之後秀措失蹤,塔洛黯然回家的情節。雖然仙人跳的劇情編排很老梗,但後頭接上塔洛重回警察局,與所長的對話時,劇本寫得非常好。

電影結尾處,與開頭相反,變成反拍,「為人民服務」剛好鏡像而相反。所長一開始認不出塔洛,叫他也是先叫「小辮子」,直到找不到身分證才經由塔洛提醒,才想起他本名叫塔洛,後因為塔洛的光頭與之前拍的長髮辮子照片不像,所長要求塔洛重拍照片。此處生活化地處理「小辮子/塔洛」的身份認同問題,同時推動劇情發展,在塔洛即將離開警局前,所長又要他背一次《毛語錄》裡「為人民服務」一段,塔洛這次背不熟,斷斷續續。但其實稍早與所長的對話時,他能正確地引用《毛語錄》來說明自己的心境。

「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對塔洛來說,孰輕孰重?是西藏傳統的文化還是新穎的文明?塔洛深陷認同疑問中,最後他想重回鎮上,如輪迴般再次去拍照時,他的摩托車發不動了,他喝酒,抽根煙,把煙火放在衣袖裡,燦爛地死去。

我想萬瑪才旦導演選用這悲劇性的結局,說明他想處理藏族的身份認同問題,在中國追求現代化的過程裡,多少犧牲掉這些所謂「少數民族」的文化,正如台灣的原住民與客家文化的日益消失,現代化真的好嗎?進步好嗎?導演最後給出悲觀的答案。

電影中大量運用長鏡頭,幾乎沒有攝影機運動,甚至連剪接也很節制,整體來說是極簡主義的電影,黑白攝影也讓我想到韓國導演洪尚秀的電影。在彩色電影盛行這六七十年間,回頭選用黑白必定有特別之處,如《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中的黑暗與恐懼。黑白影像往往比起彩色更加冷冽與層次分明,雖然這次在樂聲戲院觀影經驗並不佳,很多暗部細節都只剩一片黑,連導演與攝影師都很失望,但整體來說攝影絕美,把西藏荒漠與高山層疊接天的景致拍出,除了因為黑白增添荒涼感外,更細膩地烘托塔洛的心境。

這部電影在電影藝術性上與題材選用皆是金馬會愛的題材,難怪會入圍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攝影與最佳改編劇本。

2015 72屆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

2015 52屆金馬獎四項入圍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